去年,大热的国产首款3A游戏《黑神话·悟空》里,在主线外,有六支过场剧情动画,以妖邪为主题,画风各异。
比如,第一回《火照黑云》是以手绘风格,演绎了黑熊精与金池长老的交往,第二回《风起黄昏》用的是定格动画,描摹了一个书生和吃人狐妖的故事。
这组过场动画,每一支,不过三四分钟,对白克制,通过六种不同审美与情绪调性的表达,还原了《西游记》“万物皆有灵”和“反宿命”的戏剧内核。
总长27分钟的合集看下来,让人头皮发麻。
7月12日上映的动画片《聊斋:兰若寺》(下称《兰若寺》),也是六则拼盘故事,也是画风各异,也是妖邪主题,不免让我们想起“黑悟空”里这组过场动画。
但相较之下,《兰若寺》把《聊斋志异》这部充满人性洞察和批判精神的文人志怪小说,降格成了一场流于表面的正邪对抗,以及工业糖精式的爱情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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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寺》是追光动画创立以来的第十部长片,也是继《长安三万里》后“新文化”系列的第二部作品。
所谓兰若(音rě),是梵语“阿兰若aranya”的省称,原指僻静的荒郊野寺,而并非寺名;在《聊斋志异》中大约有十多篇都提及兰若,如《尸变》《画壁》《促织》《辛十四娘》等。后来通过影视改编将之变为著名的故事发生地,影响力最大的,非《聂小倩》莫属。
早年,李翰祥将小倩的故事,改编成老版《倩女幽魂》时,因为原著发生地为浙江金华,便因地制宜的把古寺命名为金华寺;而到了徐克和程小东手里,便干脆把兰若当成寺名,又因为“倩女”三部曲影响太过深远,于是兰若寺也就此约定俗成,并成为追光这部“聊斋拼盘”动画的“主会场”。
《兰若寺》整体涵盖了六则故事,除了蒲松龄为主线的《井下故事》,还有《崂山道士》《莲花公主》《聂小倩》《画皮》《鲁公女》。
从成片来看,最不大众的《鲁公女》(很多人都没听过这个故事),反而是最好的——感人肺腑,作为这组拼盘的压轴不差。可以打8分。
其次是《聂小倩》,改编成了现代版(背景挪到了民国时期)较有新意,但也仅仅停留在旗袍、手枪等符号堆砌上,故事本身却未能脱离窠臼——打7分是可以的。
而为人熟知的《画皮》,内核改为“婚姻围城”的女性觉醒,虽然符合当下女性思潮,却将原作这个最具人性幽暗的恐怖故事简化为曝光渣男的戏码——我们就只能给6.5分了。其他两部《崂山道士》《莲花公主》,显得中规中矩,或者说低幼,不评价了。
因而,整体观感上,说不如“黑悟空”的过场动画,所言非虚。
某种层面上,这也是追光动画的长期瓶颈:技术领先(如水雾丝帛渲染、毛发物理),与叙事孱弱的不匹配。
-突破在于“真有鬼”-
尽管,如前言所说《兰若寺》不如《黑神话》过场动画(后者投入数亿资金胜之不武),但更该拿来“同台竞技”的,是28年前徐克监制和编剧动画片《小倩》(1997年)。
以《兰若寺》成片来看,不管是民国版《聂小倩》,或是其他几则故事,除了动画技术的时代发展外,叙事节奏、喜剧元素、情感共鸣等其它方面,应该还无法达到徐老怪当年水准。
当然,如此说,并不是想全盘否定追光的新“聊斋”——《兰若寺》也是有极大突破的!那就是——肯定了“鬼”在中国古代及民国时期的“存在价值”,而不是像以往的国产片那样,要么转换成妖,要么通假成“诡”。
尽管去年光线那部动画《小倩》也已经有了类似的突破,除了女鬼的“身份认同”外,也加入了地府的情节,但碍于此片撤档后再“低调”上映,票房实在太差,不到1300万,存在感几可忽略不计。不像《兰若寺》后三个故事都有鬼的存在,特别是压轴的《鲁公女》,女主角鲁瑛反复自称是鬼,唯恐观众不知。
此前,「文娱春秋」曾呼吁——是时候,给我们的影视产业松绑了,文中提及,如果全盘松绑做不到,至少应该放开涉“鬼”题材,这是中国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应该限制表现传统文化的影视作品“超自然”发挥。
本来,蒲松龄原作《聊斋志异》中的角色,大多都是“鬼”——而“聊斋”一词,甚至都成了鬼故事的代名词。
《聊斋志异》原小说另一个特点是,几乎没有明确的年代背景;但在《兰若寺》中,分别赋予了魏晋、唐宋、明朝、民国等不同的时代特色;因而,这部动画的视觉风格相应就显得多元。
比如《崂山道士》的毛毡风格,就迥异于早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那部水墨背景的木偶动画片。但如果跟《爱,死亡和机器人》相比的话,整体的视觉风格,特别是人物造型上,还是有点太过保守和统一了。
《兰若寺》由蒲松龄串起故事的设定,和阿拉伯世界的经典著作《天方夜谭》主线相似——后者讲述了为阻止一个厌女又嗜杀的国王继续杀人,宰相女儿自愿进宫讲故事,每晚只讲开头和中间,国王为了知道结局而不杀她,一直讲到第一千零一夜,终于感动了国王。虽然,这条主线,在女性主义者听来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至少它是有悬念和紧迫感的。
而《兰若寺》也试图构建这样的主线,让井下的灵蟾上人和玄龟子轮流讲故事,彼此不服气,都自认最会讲故事,还让蒲松龄来当评判。可偏偏蒲老师一直卖关子,老是不表态,企图做个“端水大师”谁都不得罪,最后干脆不当故事“判官”,下场自己说起了故事——便是《鲁公女》,被渲染得惊天地泣鬼神,故事感人、情绪饱满,最后胜负也就不言而喻了。
问题是,前面四个故事,虽然年代与风格不同,但碍于篇幅,都对原著故事亦步亦趋,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也就顺势保留了一些明显的历史局限性。直到《鲁公女》才增添了许多情感细节,改编幅度也相对要大上一些。
因而,相对于之前更为妇孺皆知的《聂小倩》《画皮》等故事,《鲁公女》是最完整和感人的。可这样的完成度,并不只是因为故事本身的感染力,而更多是幕后主创的偏心(希望蒲松龄获得胜利),刻意为之的结果。
-难续《长安》的辉煌-
不只是质量和口碑,《兰若寺》作为追光新文化系列的第二部动画,也不免要和《长安三万里》18亿票房相比较。以目前的走势来看,前者首周末仅4200万,票房破二(亿)望三都成问题。
究其原因,诗歌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中国文化的主流,阶层跃迁的敲门砖,而唐诗更是主流中的主流,代表着曾经的文化自信。至于诗仙李白,虽然他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C位,但在以往的影视改编中,却时常被当成唐明皇与杨贵妃“长恨歌”的陪衬。
于是,当《长安》伴随着高适的回忆,以及杜甫王维等人的酬唱交游,再加上动画更为自由奔放的表现形式,让李白和他的诗才有了最为淋漓尽致的挥洒空间。
由于诗歌和志怪小说的流传度差异,注定了《聊斋》无法像《长安》那样以豪情万丈的诗句,把电影院整得跟演唱会现场般集体大“吟诵”……
毕竟短篇小说情节再荡气回肠,也不可能呼之欲出;而蒲松龄本人也不可能像李白那样,总是活跃在风口浪尖、江湖传说中,而只是在月黑风高,荒郊野寺,跟井底之蛙、玄虚之龟掰扯些“野狐禅”,如同深夜鬼故事节目的串联主持人一般。
再加上,相比李白的唐诗,蒲松龄《聊斋志异》这样的玄幻故事,早就被多次影视改编,从上世纪20年代算起,约有70多个版本,就连拼盘电影这种形式,李翰祥早年也拍过——
1979年邵氏出品的《鬼叫春》,其中也有《画皮》故事,并注入了书生与女鬼的前世恩怨,岳华在片中不但扮演将军和书生两个角色,还化了老妆,扮演主线中的说故事人。
而早在1966年,鲍方(著名摄影师鲍德喜父亲)就导演了电影《画皮》,据说1979年引进到内地后,还吓死了一位老年观众,因此被禁封了。
同样是“画皮”电影,2008年陈嘉上也拍了一版,乌尔善接续拍了《画皮2》,算是完全魔改“聊斋”,但票房都不错,后者更是斩获7亿多元。
在内地最知名也最正宗的“聊斋”故事,则是1988年陈家林、谢晋等十多位导演联合执导的电视剧《聊斋》,当年不到20岁的陈红演绎才女连城,让人印象深刻。主题曲《说聊斋》,则更为深入人心。
除此之外,还有1998年张铁林主演的电视剧《聊斋先生》,也把人物生平和笔下世界有机的结合起来,而不是像《兰若寺》那样,蒲松龄被故事中人的爱情故事,给弄成了陪衬。
-哪吒带不动国产动画-
其实,从创作题材看,追光接档《长安三万里》的新文化系列,就算不再围绕唐才子,按部就班来说,也该轮到苏轼、辛弃疾、柳永、李清照等人的宋词,抑或是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这所谓四大家的元曲,而不是一下子便跃进到清朝蒲松龄的短篇志怪小说集。
《兰若寺》的片尾彩蛋里,预告明年暑假会推出《三国:争洛阳》,根据追光动画总裁于洲在万达电影战略发布会上的透露,2026 年冬还将推出《水浒1:风雪山神庙》。虽说四大名著一向是影视改编的一口古井,怎么淘怎么有,但追光这样的题材布局,还是让人有点一头雾水,太过全面出击,而难以找到真正的方向。
试想,三国和水浒,到底该囊括在“新文化”系列,还是开设一出“新历史”的系列呢?
不过,在目前国内动画厂牌来说,追光还是极少能持续推出院线长片的公司,最近几年,以每年一部电影上映的频率推进,属实难得。
相较而言,推出《哪吒》系列而居动画电影头把交椅的光线彩条屋,在布局上更是“计划跟不上变化”。
《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前年推出新作《深海》,虽然粒子特效方面有创新,但叙事上还是短板,反响难达预期。而传说中的《西游记之大圣闹天宫》也一直没有下文,同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还有梁旋和张春执导的《大鱼海棠》续集,至于《大护法》的编导不思凡,去年推出的《大雨》票房1729万,豆瓣6.2分,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
而彩条屋的中国神话系列,虽然有哪吒这样的票房核弹,第二部《魔童闹海》国内以154亿的惊人数字收官,海外票房目前4亿,遥遥领先第二名《长津湖》一百亿。但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五年前另起炉灶的《姜子牙》,跟《哪吒》系列还不在同一个“封神”宇宙中。
自从今年春节档后,清明五一以及暑期档的前半段票房都比较惨淡,很多国产重点影片都远不及预期,美国电影重新回暖霸榜。今年国内上半年的电影票房,《哪吒2》占比超过一半。这虽然是单片的票房奇迹,但相较于其它电影,包括别的动画,《哪吒2》仅是个案。
此前,有人乐观于《哪吒2》能带动国漫,但实际而言,并没有。
-追光十部得与失-
纵观追光的十部动画,始终是在故事的原创与改编,写实和虚构,以及幕后的民主与集中之间不断调整。
王微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和大老板,虽然后来不再亲自执导,但还是以“红泥小火炉”“大毛”等笔名,继续负责编剧。一定程度上,相当于乔布斯作为皮克斯老板,却包揽《玩具总动员》系列以及公司其它项目的编导工作,即使乔布斯的控制欲超乎寻常,却也没夸张到跨越创作这条“红线”。
当然,王微可能是真喜欢。
平心而论,追光最初的三部原创动画(《小门神》等),制作理念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和皮克斯一样都以非人类角色为主,门神、茶宠、机器人、猫与鹦鹉,其实和皮克斯早期作品中的玩具、蚂蚁、怪兽、小丑鱼等主角,都是差不多的路数,也更容易发挥动画的优势。
但王老板自编自导的剧本还是有着文艺中青年通病,太过追求浪漫表达,而忽视角色内在张力,特别是无法有效的平衡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比如《小门神》中的神仙与凡人,天庭和人间,以及《阿唐奇遇》里的茶宠与机器人,彼此间的反差更多只是明面上的,并没能真正转化成故事和情感的细节。
到了《猫与桃花源》,票房和口碑都降到最低点,追光几乎快撑不下去了,于是便抓住神话传说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继而才有了《白蛇》《新神榜》这样的系列动画。但与此同时也就“顺理成章”地把原创这一块给摒弃了,就算之后在有些神话故事里,也会加入一些诸如蒸汽朋克的元素,但老实说这更像是加了一层滤镜,而很难称为真正的创新。
再之后新文化系列的开山之作《长安三万里》,没有了怪力乱神,却揣摩到了国人历史文化自信的嗨点,成为现象级动画作品,只不过聚焦到剧本层面,化名为“红泥小火炉”的王微,并没有太多明显的进步,影片不但引发了历史和地域方面的争议,而且因为人物出场多,时间跨度久,有一点流水账的臃肿感。与其说是一部传记,一个故事,还不如说更像是一首长诗。
而最新上映的《聊斋:兰若寺》,应该是追光发挥集体智慧的一个项目,毕竟有六位导演之多,还各有各的风格,可说是公司群策群力的结果。
与此同时,它其实也保留了追光之前作品的一些印迹,比如井下的灵蟾上人和玄龟子,几乎就相当于《小门神》里的神荼和郁垒,只是由双雄主角降格成了插科打诨的配角;而最为浓墨重彩的《鲁公女》,本质上也跟白蛇的故事大同小异,都是非人角色的前世恩怨,今生情爱,区别只在于是鬼还是妖……
但即使是这个安排蒲松龄压轴讲述的故事,也没有能真正的与时俱进,比如鲁瑛担心自己转世投胎后不再记得前尘往事,便督促书生张于旦“强娶”,这样的台词出自她这样的强势女角之口,还不如《画皮》中王大郎之妻陈氏最后那句“恶心”来得真切,也更容易被当代观众所接受。
不过,《兰若寺》最大的变化是,王微不担任编剧了,只是作为“故事”的发想者之一。这反而“成就”了追光近6年最低评分的作品——豆瓣只有6.7分。
那……还不如王老板自己上。
-传统文化的路径依赖-
传统文化,当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来源,但也不能完全依赖它。
反观皮克斯,以《玩具总动员》起家,明年会上第六部,据说是讲传统玩具主角会跟孩子们如今沉迷的电子产品展开激烈较量——他们的原创故事还是能不断升级换代。
虽然美国历史短暂,但像皮克斯这样的动画公司,也同样面临着要权衡传统与现代之间关系的挑战。毕竟,对于皮克斯来说,母公司迪士尼一直相当于传统的代表。
在2006年被迪士尼收购后,皮克斯次年推出的《美食总动员》,讲一只名为小米的老鼠,立志成为法国五星级饭店厨房的掌勺,这种励志“主旋律”,却又不落俗套的动画故事,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传统的改良,是在米老鼠之外,为老鼠这一动画形象,增添另一种可能性。
追光动画自《白蛇:缘起》后,找到了市场的“流量密码”,但在艺术探索上却趋于保守。《兰若寺》正是这种保守主义,和对传统文化路径依赖的集中体现——试图用已经验证成功的《长安三万里》模式,最终造出了一件只能说是合格的工业流水线产品。
企业文化方面,据说皮克斯最大的关键词就是“以下犯上”,在创作领域,皮克斯内部没有上下之分,任何一个普通动画师都可以提出创意供讨论。《海底总动员》的导演安德鲁·斯坦顿曾说:“什么中层、部门、领导,这些词我们统统没有,这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地方。”
人人平等的理念与文化,想来在追光动画的两栋名为夸父、后羿的办公楼里,即使是筹备制作《聊斋:兰若寺》的那段时期,应该都是很难找到的。
毕竟,不管是夸父追日,还是后羿射日,传统文化中的主角,甚至包括太阳本身,都只能是独一无二的。
撰稿|李翼
策划|文娱春秋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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